花颜同他对视许久，未曾有人说话，眸光中所含情绪太多太杂，她根本分不清。</p>
直到她听见大公子冷硬低沉的嗓音响起：“还不过来？”</p>
花颜这才骤然反应过来，忙提着手里的灯笼踩着积雪上前，福身：“这样晚了，公子为何还不休息？”</p>
说完，便瞧见大公子脸上微变一瞬。</p>
“月光清亮，不过是随意走走罢了。”卫辞青挑眉应声。</p>
随意走走？从苍梧苑走到听雨轩，再专门走到她这最为偏僻的小院子？这话就算放在从前，花颜也是不信的，更何况如今她已然领教过公子的傲娇功夫，更是不会信了。</p>
她私心里猜着，恐怕大公子是觉得自己的所有物被别人碰了，所以前来罢了。</p>
花颜抿唇，看着公子讳莫如深的神色，她轻声道：“公子有话，不妨进厢房说吧，此处寒冷不便说话。”</p>
卫辞青挑眉，倒是少见小丫鬟这样主动请他进门。</p>
进了房，门外寒风凛冽，接近年关是越发冷了。</p>
好在她如今也算是在二公子面前得脸，能够分到不少炭火。</p>
花颜先是生了炭火，本想取些热水灌个手炉给大公子暖暖，但如今夜色正浓，外面正是大雪纷飞，天黑路滑也是不便。</p>
她便作罢了。</p>
这院子偏僻，十日里有八日是没有人来的，院子小，自然花颜的厢房也跟着小。</p>
炭火生起来没多久，整个冰窖时的厢房便暖和了起来，充斥着温暖热烈的气息。</p>
浑身暖了起来，花颜才好像活了过来，抬头看向危襟正坐在床榻边的大公子，抿了抿唇，想说点什么，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口，嘴唇上下蠕动了片刻也没想好说什么。</p>
还是大公子似乎瞧出了她窘迫和情绪异常，抬了抬眼看向她，漫不经心地问：“怎么，当真同本相不熟了？”</p>
“不……奴婢不是。”花颜坐在炭火旁看着火，听见他的话便骤然抬头，一时手足无措，望着他解释：“奴婢怎么敢。”</p>
不是疑问，是陈述。</p>
说完，她便察觉到大公子的眸光变得越发阴鸷，像是胸有成竹的狩猎者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猎物，全然占有欲，全然只有霸道强势。</p>
花颜被他看得习惯了，纵使忍不住心生惧怕之意，如今也比从前要从容上不少，低头挑了挑炭火，零星的火星子冒上来，让炭火烧得更旺。</p>
她心虚，却不是因为自己做了对不起大公子的事情。</p>
她只是心虚自己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情绪，明明她本来就是二公子的通房丫鬟，可同二公子相处她心中却是百般推拒，甚至全身上下包括灵魂深处的潜意识都在抗拒二公子的靠近。</p>
她心虚的是，大公子对她的不同，是她总是习惯用所有人同大公子对比，最后发现都是差强人意，然后才勉强反应过来她不应该有如此想法。</p>
心虚的是，她方才推开门，看着修身玉立于清冷月光之中的大公子而瞬间红了眼眶。</p>
卫辞青挑眉，像是一眼看出她的心虚，起身到了她的面前，居高临下地望着她，眸光幽沉而晦暗：“你若是不敢，这丞相府便没人再敢。”</p>
他这话说得直接又强势，直接将二公子和卫老夫人都包括在其中。</p>
可花颜心中也无比清楚，二公子同老夫人也确然不敢。</p>
明明两人也没有明说出来，花颜在对上大公子那双狭长的凤眸时，便好像什么都懂了，也看清了大公子眸中那一团浓重的暗色。</p>
花颜看着他，摇了摇头，像是鼓起勇气地坚定：“奴婢没有做出任何有负公子之事。”</p>
卫辞青的目光落在小丫鬟的俏脸上，细细密密地打量她的神色，眼神和一切，像是想要一眼望进她的心中。</p>
可他对上那双含着潋滟水光的眼眸，只看见满眼的真诚与坚定。</p>
一时之间，不用花颜再说什么，卫辞青也再难从她眼眸中找出一丝破绽。</p>
花颜昂着头，抬着头同居高临下的大公子对视。</p>
她似乎不论何时，同大公子的姿态都多是自己在下，公子在上，仿佛她永远只能仰望。</p>
片刻后，卫辞青像是失去了兴味，又像是不相信她的话，掀了掀薄唇：“他都同你说了些什么？”</p>
说着，卫辞青眸中划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清的暗芒，花颜慌张之时却半分没有注意到。</p>
只当是大公子还未相信自己，想要再问旁的来佐证，又像是想要从她的话中找出破绽。</p>
“回公子，二公子没有同奴婢说什么，奴婢只是通房丫鬟。”花颜不敢说实话，又不知晓用什么样的说辞才能让大公子相信。</p>
谁知她刚说完，下巴便被他抬起，逼着她与他对视，略带粗糙的指腹有意无意地在花颜下唇摩挲。</p>
“不是说了会听话，怎的又开始诓起本相？”大公子唇边噙着讥诮冷漠的笑，一字一句地开口：“还是说，如今小颜儿自觉有了新的依仗，便敢忤逆本相？”</p>
这罪实在是扣的重了些。</p>
花颜登时呼吸一滞，被他这样盯着，便也管不得其他：“回公子，奴婢并不曾有如此想法，也万万不敢有如此想法。二公子…二公子是想要将奴婢留下伺候，但奴婢已经拒绝了，否则也不会这时候回到偏院之中。奴婢万万不敢如公子所言，还请公子明察。”</p>
“让本相猜猜，我那个蠢笨如猪的弟弟，在得知你的身份之后，便一心一意想要将你纳为妾室，可惜除了他，这整个丞相府没人会同意。许是他便想出了一向惯用的先斩后奏之法，想要让你为他诞下子嗣，如此便可逼我那嫡母就范？”卫辞青松开对她的桎梏，反而坐在她身旁的太师椅上，平淡无奇地诉说自己的猜测。</p>
花颜心头一惊，果然这世上最了解对方的，永远是对手。</p>
她明明什么都未曾交代，仅仅是凭她一句二公子要将她留在房中伺候，大公子便能将一切都猜得八九不离十。</p>
像是察觉到花颜的惊讶和慌张，又许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，卫辞青身子后靠，长腿随意交叠，低声嗤笑：“那便是本相猜对了，这样多年了，我那个弟弟还是只会用先斩后奏这一套，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。”</p>
言语中的不屑和嘲讽丝毫不曾遮掩。</p>
这是花颜头一次看见大公子以这样慵懒随意的姿态坐着，从前永远都是正襟危坐，便如同他对待朝堂之事一般，板正刚直。</p>
“确然…确然如公子所料。”花颜不得不承认，大公子对于人心的掌控，实在是超出了她的想象。这样久了，她只要生出半分心虚之意，便能让大公子一眼看穿，甚至不需要旁的确认。</p>
“我那弟弟口头上对你用情至深，他又怎么会轻易放你回来？”卫辞青侧支着头，漫不经意地望向花颜的俏脸。</p>
此话一出，花颜整张脸便涨的通红，耳边是炭火不停燃烧爆炸的声响，眼前是大公子冷若冰霜的那张俊颜：“奴婢…”</p>
花颜支支吾吾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出自己的推拒理由，可顶着大公子直勾勾的冷冽眸光，她也知晓没办法轻易瞒过去。</p>
她索性扭头去看炭火，让人瞧不见自己通红的俏脸，看着烧得通红的炭火，嗫嚅道：“奴婢同二公子说月事到了，二公子这才放奴婢回了院子。”</p>
言毕，厢房中再次安静下来，花颜能感受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径直落在了自己身上，又隐约地感受到了那眸光似乎柔和了丝许，她却依旧不敢扭头看过去。</p>
卫辞青审视着面前的小丫鬟，侧支着头，指尖似有若无地敲在扶手上，似是漫不经心地打量她，俏脸通红不知是不是被炭火熏的，只是在微光摇曳的烛光中，那绯红的侧颜便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他的眼中。</p>
良久，花颜才听见大公子开了口。</p>
“为何要推拒？”</p>
花颜闻言不解，扭头望向大公子，看着他状似无意地问。</p>
许是将花颜的不解和疑问收入眼底，卫辞青指尖敲击扶手的动作慢了不少，“本相未曾记错的话，你对卫昼然向来是一片真心，天地可鉴，日月可昭。既然如此，好不容易他要将你纳为妾室，为何要推脱？这不是那个想要的么？”</p>
“奴婢…不是奴婢想要的，奴婢不想成为二公子的妾室。”花颜辩解的话脱口而出，说完便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。</p>
已经是她的下意识反应，等思绪回笼，再对上大公子满眼的审视，花颜已然说不出话来。</p>
“那你想要什么？”卫辞青随即追问。</p>
那压迫感笼罩下来，花颜只觉浑身紧绷，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上的冷竹香，是让她无比熟悉的冷竹香。</p>
想要什么…</p>
想要什么？</p>
若是今日说，要纳她为侧室姨娘的是大公子，她又会不会答应呢？</p>
花颜想不清楚，想不出一个好的答案，她从前是身世清白的官家小姐，更是知书达理的闺秀。</p>
如何能不期待自己同夫君举案齐眉，白头到老。</p>
但如今她是罪臣之女，纵使是做大公子的妾室，已然是抬举了。</p>
花颜心乱如麻，想不出一个答案，她只知晓自己最大的责任是母亲与幼妹，至于她将来会成为谁的妾室姨娘，她从未想过，也不敢想。</p>
如今大公子问她想要什么，花颜脑海中一瞬间浮现的，便是这一年来明显见老的母亲、缠绵病榻的容儿和在牢中受尽苦楚的爹爹。</p>
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坚定又无畏地对上大公子的审视目光，定定道：“奴婢想要家人平安无事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