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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墨哲学 > 正始十一年 > 第1章 一捧露(1)

第1章 一捧露(1)

晨光微熹,一线一线的鱼肚白乘东风翻涌而上。这个时候,成夜的狼啸和狐鸣皆同风俱隐。

远处,低矮沙丘上绵延出一段温柔曲线,扑瑟瑟的骆驼刺在风中直抖,几点灯火,犹似寒星。再过些时候,等那一轮艳艳光明劈波斩浪般从沙头跃出,顿时,玉门关金红万丈,高耸城墙苍苍莽莽的跟着有了清晰的轮廓。

春天里的那份锐寒渐渐自边城收拢,风沙在外,刺史府里的几株柳却悄然冒了绿芽,只是那杏花尚未着包。候春的日子,这样的漫长。

嘉柔从屋里走出,抬头望去天空澄明如玉,蓝得沉酣,再扭头看那树上刚打头的一抹新绿,鼻头不由发酸。

少女年岁小,心底可也知晓玉门关的最后一个春天是不用再等的了。

嘉柔凝视苍穹,风一动,偶尔飘来的云像旧春日里的一朵柳絮样点缀在上头,她乌溜溜的眼珠一转,细眉微蹙

芨芨草什么时候绿起来呀

婢子忙前跑后,马车伫立在府外,一应准备的物件塞得满实。

听了半宿的风,又说半宿的话,嘉柔此刻被疾步至前的姨母再度爱怜地揽入怀中,声音从头顶飘落

“柔儿,交待的诸事记清楚了洛阳不比凉州”语未竟,眼圈兀自一红,继而自己倒又笑了,抚她鬓发,仔细端着相,“洛阳城里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女郎,未必就比得上我柔儿。”

嘉柔把脸在姨母怀中撒娇蹭了蹭,妇人垂首,想起一桩旧事,叹气问她“那年,你背不出书,姨丈拿戒尺打你手心,还记得吗”

少女身段纤细娇怯,弱不胜衣,红唇未启,密匝匝的一圈乌浓长睫先颤巍巍动起来,星眸闪动“记得,可疼了,想忘都忘不了呢”

可不是么,那年,她字练坏了索性歇一歇,读从洛阳传过来的锦绣文章,十分新鲜。这一读,金乌斜坠,玉门关的余辉泼辣辣地洒遍了整座刺史府,正是梨花时节,一树雪白,也变得灿若云霞,潋滟极了。

姨丈绷着脸,叫她站直,戒尺落在掌心竟是痛痛快快好好疼了一番。嘉柔又想哭又想笑,更多的,是窘迫难耐,一张薄面皮,涨得比玉门关落日还要红。

这日子,也如金乌,一不留神两载晃过去了。她离开洛阳随亲人常住西凉大地,竟已是四个年头

姨母眼里蕴了泪,呢喃问“怪不怪姨丈”

嘉柔摇头,伸出细白手指抚姨母眼角细纹“不怪,姨丈是想我明晓事理,我明白,姨母你别哭。”

如此一说,那头眼泪掉的更快。

“日头出来了,走吧,先见了你的父亲记得替我们问好。”温暖手在腰上一推,嘉柔拎着新做的裙子,款款下阶,见家里仆妇崔娘和小婢女早恭敬相候,目光移开,一旁是荷刀侍卫。

认出去年给她拿柳条抽皮做小喇叭的那一个,身形魁梧,鼻高目深,像个胡人,嘉柔眼泪未干冲他抿唇儿一笑,脆生生喊“明月奴,你也要送我去洛阳吗”

明月奴天性肃然,拘谨颔首,算是应了话。

待要上车,左顾右盼,似还在等什么人。外墙拐角那忽飞来一抹红云,嘉柔一喜,认出是左将军家中幺女,她促狭戏称这位姊姊为出云仙仙。果真,今日仙姊姊又穿鲜亮襦裙而来。

两个女孩儿借一步说话。

“我听母亲说,你要到洛阳去定亲,再不回来的。”仙仙比嘉柔高出些许,说这话时,小鼻子一皱便要哭了。

嘉柔羞红着脸默不作声,瞧向脚尖,襦裙下露出一点新上脚的翘头履。说到定亲,少女心里有模糊的怅然,说不清道不明,那心境,竟像是正月身上第一次来了癸水。

那时候姨母向她道喜,说她长大了。

“我还听母亲说,这个时令,洛阳城里春来的早,比凉州早多了。你瞧,”仙仙手一扬,意在指城外那茫茫沙海,“春风不知几时才到得了玉门关”

边城的黔黎,戈壁滩上的白骨,冷月如霜,驼铃清出,黄沙和白云混同着一色。每一年,这里的春总要迟许久,过往的商旅匆匆。嘉柔把被风吹乱的发轻轻一抚,冲仙仙下颌微抬“姊姊,春风会来的。草要发,花要开,这是上苍降下谁也夺不走的恩赐。天底下哪儿都会有春天,洛阳有春,我们凉州便是晚些时辰,也总能一样等来春天的”

“可你要去洛阳了,”仙仙幽幽摇首,“日后,我再不能给你染凤仙花,也不能再同你一道往城墙上去放纸鸢了。”

词笔萧瑟,写不出少女们的惆怅若失。

嘉柔本强打精神不肯哭,终忍不住,腮上挂了泪“我知道,”说着徐徐抬首,“人跟人就像这天上的云,有聚有散。姊姊,我本就是从他乡来的,不过客居于此,早晚要回去。姨母说父亲在幽州一带漫游,我要先北上,复再南下”

仙仙跟着哭“我何尝不知即便此刻不作别离,日后,你我难道都不嫁人的”顺手把脖间一块顶好的月光玉解下来送她“你拿着,柔儿,这是于滇产的玉,月光一样美,配你得很。”

玉色晶莹,尚存几分余温,嘉柔攥在掌心露半截红绳扭头跑向马车,帘子一打,坐到里头却倾出半个身子,握姨母的手

“姨母,我去了,等你腿脚好了记得去洛阳城看我”

“仙姊姊,等你学会了骑马,记得修书给我”

刺史夫人含泪狠心把嘉柔手指一根根掰开,随后,嘱咐又嘱咐,侍卫凌空兜出记鞭响,马车轧轧,顺着官道一路出城去了。

手臂撑的酸极,直到姨母和仙姊姊的身影再瞧不见,嘉柔呆呆哭了。

她人长大了,姨母说,在这黄沙万里地里耽搁不起。要寻一个钟意的郎君,在那久违的洛阳城里,有父亲的故交旧友一家已通书信相候

可凉州远了呀,最最可亲的姨母,仙姊姊,都远了呀。嘉柔哭得眼肿,时不时的,要打起帘子再看看西凉大地。哭累了,昏头昏脑地倚在仆妇崔娘的怀里阖上了眼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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