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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5 24-1

“我知道,谢谢师傅。”

没时间准备礼物,胡珈瑛便捡了盒备在办公室的茶叶,跟自己新剪的一打窗花一起搁进礼品袋里。

王绍丰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,正对着档案室。她正要敲门进去,档案室的门就被推开。徐律师从里头出来,略微抵着脸,拧着眉头。他没穿大衣,身上只一件薄薄的羊毛背心,露出衬衫的袖管,胡乱卷到手肘的位置,模样狼狈而疲倦。

抬眼撞上她的视线,短暂的一顿后,他点头算作打招呼,侧身离开。

回头望一眼他的背影,胡珈瑛挪回目光,叩响面前的门板。

周楠没穿旗袍,也没化妆。

她挑了件奶白色的高领毛衣,外头裹着红色的长款羽绒,搭一条厚实的牛仔裤,还有一双干净的跑鞋。胡珈瑛推门进来的时候,她就坐在窗边的茶几旁,把玩窗台上那盆巴掌大的仙人掌。察觉到开门的动静,她才偏过脸,视线投向门边。

“周小姐。”合上身后的门板,胡珈瑛对她笑笑,提高手里的礼品袋:“给你拜个早年。”

逆着光冲她一笑,周楠招招手,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。

“开始自己干了?”

“嗯。”在茶几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,胡珈瑛捎过茶壶,给周楠的茶杯里添上热茶。

等她放下了茶壶,周楠便搁下仙人掌,拉起她的左手,捏了捏她的掌心。

那手心很薄。五指细长,隔着皮就能摸见骨头。胡珈瑛任她捏着,记起她从前说过的话。

她说,手心薄的女人,福也薄。

“你也别老接那种赚不了多少钱的案子。”周楠垂眼瞧着她的掌纹,嘴边的笑淡了些,“我看你都瘦得只剩皮包骨了。不论想干什么,吃饱饭才是第一位。”

沉默片刻,胡珈瑛点头。

“好。”

她答应得爽快,周楠也忍不住笑。

“今年留在这边过年吗?”

“对,在家里过。”

“跟你老公一起?”

“还有大姑一家。”

她问一句,胡珈瑛答一句。话不多,既不生疏,也不亲近。

周楠松开她的手,面上的笑容褪下去。静默一会儿,她却又笑了。

她说:“我今年也回家,陪家里人过年。”

胡珈瑛坐在她身旁,能看见她眼里映出的天光。就像她曾经坐在画架前的长脚凳上,看着那幅新画的样子。胡珈瑛还记得那幅画里的颜色。大片深沉的绿色,几笔零星的蓝色。

“年后还回来?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。

面前的女人沉默下来。

她低下头,从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。火焰跳动的外焰点燃烟头。火星乍然亮起,又很快暗下去。她吐出一口烟圈,胡珈瑛看到她颤动的眼睫。

烟雾遮住她的眼时,她听见了周楠的回答:“还回来。”

垂下眼睑,胡珈瑛不语。烟气散开,她没有抬头。

“丫头,我抽不了身了。”半晌,她才等到周楠开腔,“我只能等。”

胡珈瑛抬起脸,望向她的眼。

“等什么?”她听到自己这么问。

周楠默不作声地看着她,薄唇微微张开,唇齿间溢出白烟。

“等时机,也等报应。”她说,“丫头,我得活着等到那个时候。”

好一阵,胡珈瑛没再吭声。

直到周楠快把一根烟抽完,伸手去捞窗台上的烟灰缸,才冷不防听见她开口:“我想请你帮个忙。”

碰到烟灰缸的指尖一顿,周楠想了想,将它拉到跟前。

“说吧,我看看能不能帮。”

“我要找一个人。”胡珈瑛便平静地继续,“女孩子,比我小五六岁,小名叫雯雯。”

把手里的烟头摁进烟灰缸里,周楠垂眼听着,不发一言。

“八八年的时候,她被卖到九龙村。”耳边的声音顿了下,“我在网上查过,能查到的九龙村就有三个。”

“你不知道是哪个?”

胡珈瑛摇头。

“还有没有别的信息?”

她停了一会儿,“八八年,在X市街口菜市场丢的。”

纤长的食指反复碾压着烟头,周楠没有看她的脸,却能想到她的表情。好像当年那个站在寝室门前的小姑娘,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,平静,没有情绪。

“那是你妹妹?”周楠问她。

“是我拐的。”

指甲掐进烟头残余的灰烬里,有点烫。周楠缓缓眨了下眼,松开烟蒂,望向窗外。

“八八年,你八岁还是九岁?”

“十岁。”

从写字楼的窗口望出去,瞧不见什么风景。满目林立的楼房,灰色的墙,黑色的马路。行人熙熙攘攘,车辆川流不息。周楠望了许久,也望不见她想要的颜色。

“我想办法,帮你找找。”她收回视线,端起手边的茶,“行了,你去忙你的吧。一会儿王绍丰就要回来了。”

胡珈瑛颔首,起身走到门边。抬手握上门把时,她回过头。

周楠恰好抬眼,看到她站在书柜投下的阴影里,一如从前站在那间光线昏暗的寝室中,眼里没有半点光亮。

“我有妹妹。”她告诉周楠,“也丢了。”

派出所节假日加班,赵亦晨迟迟没有回家。

那天晚上,胡珈瑛独自躺在被窝里,蜷紧身体,轻磨脚上痒痛的冻疮,直到深夜才浅浅入梦。噩梦压在胸口的时候,一双温热的手忽然握住她的脚。她一向睡得不深,一时惊醒过来,身子下意识地一抖。窗帘没有拉紧,外头却未透进一点灯光。

黑暗中她听到赵亦晨的声音:“吵醒你了?”

紧绷的身体松了松,胡珈瑛舒一口气,想要缩回脚:“回来了怎么不睡觉?”说完就要伸手开灯。“停电了。”使了点儿劲捉住她的脚,他还蹲在床尾,“你睡前没开电热毯么?脚这么凉。”

“开了也会凉,想着省电,就没开。”轻轻动了动脚,她催他,“快上来睡吧,都几点了。我还以为你又值晚班。”

“本来要烧壶热水灌个热水袋,结果发现煤气用完了。我给你焐会儿。”赵亦晨语气平平,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回家,也好像一点儿不困:“你就是平时不注意,才每年都发冻疮。”

胡珈瑛的脚很小,有时穿三十五码的鞋都嫌大。不是双漂亮的脚,还满是粗糙的冻疮,每到深冬便痒。他手上长着厚茧,握上去手感更是不好。但他一声不吭,只把她的小脚捧在手里,一点点轻轻搓热。

喉中有些哽,胡珈瑛轻笑一声,爬坐起来:“那是小时候冻的。”接着便探过身子,摸索着拉了拉他的胳膊,“你上来吧。你身上烫得跟火炉似的,我抱着你就不凉了。”

这么温声细语地哄了,赵亦晨才再给她搓了一会儿就爬上床,躺到她侧旁。她挪动身体缩到他身边,任他伸出胳膊将她揽进怀里,拍拍她的大腿,好让她曲起膝盖,把脚背贴到他最暖和的腿根。

“刚做了个梦。”额头挨在他的胸口,胡珈瑛咽下堵在喉咙里的哽咽,轻声告诉他,“梦到我被人诬陷,结果还碰上蛇鼠一窝。到法庭上的时候,我突然发现……检察院、法院、警察……谁都救不了我了。”

谁都救不了她。她只能等死。

赵亦晨捋了捋她脑后细软的头发,下颚挨上她的发顶。

“是不是白天看到张文的家属了?”他问她。

“你们那里也听说了啊。”

“听说了。”他的胸腔微微震动,声线低缓,“都是她自己选的,跟你们没什么关系。”

轻叹一口气,胡珈瑛把脚挪到他膝间,贴上他发烫的膝窝。“我就是想,万一张文真是无辜的,那怎么赔都换不回一条命了。”她记起白天看到的血迹,“她老婆要不是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,应该也不会怀着孕就自杀。”

“张文这个案子证据确凿。万事都有因果,要真冤枉了他,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。”拍拍她的后脑勺,赵亦晨亲了下她的头发,“不去想了,睡吧。”

胡珈瑛应下来,侧耳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,不再言语。

她已经很久没再做梦。

梦到妹妹,梦到雯雯。梦到青白的天,梦到黑色的人影。梦到大黑狗的血,还有曾景元的脚。

只有看到周楠的脸,胡珈瑛才会想起来,万事也许都有因果。

就像她睡在吴丽霞身旁的第一个夜晚,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,她感觉到身边的人正轻轻拍着她的背。

那个时候许菡知道,自己应该是要死的。

从她选择活下来开始,她就应该是要死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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